□逄春阶

小说主题

酒香、酒韵是流淌在乡野小说《芝镇说》字里行间的最重要元素，以酒为核心，按家、国两条线索展开宏阔叙述，公冶家族中的老嫲嫲、公冶祥仁、公冶祥敬、公冶令枢、公冶德鸿等几代人由抵触革命，到同情革命，再到为革命而献身的传奇经历，与芝镇的革命者陈珂、汪林肯、曹永涛、牛兰芝、牛二秀才、杨富骏等国而忘家的英雄交相辉映，最终融入乡村振兴的时代洪流。

第八章弗尼思说

“不能等，再等就等黄了！”

雷以鬯早饭也没吃，腰里揣着酒葫芦和一把小狗棒鱼，早早地来到了玉皇阁，弓背上了玉皇阁的石街，街上的雪映衬着他那宽大的额头。他迈步到了院落正中的真武大殿，跪拜了玄武真君，瞻仰了两厢站立的水德星君、火德星君、龟蛇二将等十神。又由真武大殿东面拾级而上，来到玉皇大帝居住的凌霄宝殿，那泥塑镀金、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，端坐在玲珑剔透的神龛内，身后有两个仙童侍奉。

雷以鬯一一虔诚跪拜了。从口袋里掏出藏了几个月的四个苹果摆在了供桌上，上了香，说了自己的心愿。脑海里又晃出二十多年前那个荒唐的雨夜，黑母鸡母女的眼睛像打雾露闪，他忽然觉得身子像掏空了瓤子的丝瓜。

一个人退缩到自己的卦摊前发呆，抿一口酒，瞅一眼摆在脸前的花盆，花盆里的金桔还有两颗，金灿灿的，挑在枝头。老人家一夜咳血，没合眼，犯困。

白雪覆盖的芝镇，像一个大白面盆，安静得有点儿可怕，炊烟缠着干树枝子，树枝上有乌鸦站着在叫，叫完，爪子一蹬，踏落了的雪沫子落了雷以鬯一脖子。芝镇大街像一条反光的白河，人走在街上像冻僵了的马口鱼。雷以鬯看到一群黑马踏着雪，马蹄嘚嘚响，黑马的脖子上系着红围巾，黑马互相挤着，嘴里呼出热气。芝镇大街让这群马都挤没了，红围巾如翻着的红浪，蛄蛹着往前流。那马近了，近了，马蹄快要踩到卦摊了，一股青草马粪味儿了钻到他鼻孔里。最前面的马背上骑着的竟是个女子，戴着花花绿绿的三角帽，穿着石榴红裙，提着一把热水壶，往雪上尿，雪被烫得滋滋叫。近了，近了，雷以鬯大惊，这不是归妹吗？她哪来的马，日本鬼子的？没见过她骑马呀？她这是要到哪里去？水壶里的热水咕嘟咕嘟浇着雪，他喊：“归妹！归妹！”归妹骑在马上，朝着他笑道：“爹啊，爹，你都不敢认俺这个女儿，俺看不起你！”她手里变戏法一样，擎着了一支蘸糖石榴，咬一口，又说：“俺小时候，就馋蘸糖石榴，人家的小孩都有，就我没有，你不认俺，嫌俺长得磕碜，给你丢人了！”雷以鬯赶紧说：“闺女，你听我说。”马蹄踩着了他的衣角，归妹道：“俺不听你说！你没良心！不是男人，做下的事儿，不敢收拾！”

雷以鬯说：“我，我，小孩子家不懂。”

“什么不懂，聋二抢俺的箢子，俺不给，他就打我耳刮子，你看着了，你咋不管啊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你怕吧！你就怕吧！你就是那土鳖，给你一湾水，你也游不到大海里去！”

雷以鬯还想争辩，站起来挡住了那黑马，可是那黑马一闪，差点把他闪倒，归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，他冲着走远了的三角帽大喊：“芝镇大街北头有个大坑，让雪埋了，可别从那里走啊。”可是任他怎么喊，归妹就是没听到，马尾巴扫着马屁股，没了踪影。雷以鬯猴急猴急的。又看到一个女子骑着马过来，这不是跟归妹和儿媳妇八字相合的那个闺女吗？她还骂过他老不正经呢，她的头发梳得像鸡冠子，高高竖着，两眼圆睁，睫毛很长，樱桃小嘴抹得通红，手里抱着琵琶弹。他喊了声“这闺女”，这闺女好像听到了，伸手摘了他花盆里的金桔，朝天上一抛，樱桃小嘴就接住了。他喊：“那天我给你算的卦是‘需’卦。卦象是云上于天，云彩在天上，积蓄啊，你要再等云积得厚一点，云才会变成雨，才会掉下来。你的婚姻还得再等一等。”那妇人说：“等到啥时候？”雷以鬯大喜，这闺女认出自己来了，忙说：“天下雨的时候，该是明年夏天或是秋天吧。”那女人说：“俺不等，不能等，再等就等黄了！”雷以鬯说：“你是芝镇哪里人？”女人说：“我是藐姑爷！你别等了，也别算了。越算越糊涂！”雷以鬯糊涂了，说：“你爹还剃头？”那闺女说：“你不是俺爹吗？”雷以鬯更糊涂了。

“爹——”雷以鬯却听到身后一匹马的响鼻，跟上的是个熟悉的音儿。谁在叫？那女子蒙面，披散一头黑发，从马上跳下来，腿脚像两个高脚酒杯，雷以鬯听到了嘤嘤的哭声：“爹啊，是我呀！”是儿媳妇。她撕下蒙面，血鼻子血脸，那脸上的血珠还在滴，胸前也是一摊血。下身光着，一嘟噜子弹滚出来，那子弹光光溜溜头顶朝外，一粒一粒噼里啪啦跌落在大瓦盆里，一会儿那大瓦盆就满了，儿媳妇说，“爹，俺想喝点酒，俺害冷。也不给俺换身衣裳。”雷以鬯看到儿媳妇穿的还是小碎花单褂，浑身哆嗦着。他先把酒葫芦递上去，说你先喝口酒暖和暖和，快递到嘴唇那儿了，就听到“砰”的一声，酒葫芦掉在了地上，雷以鬯睁眼一看，眼前什么也没有，只听到有人喊：“有共匪！有共匪！抓活的，抓活的！”

接着是叭勾叭勾的枪声，好多的人从他脸前晃过，踩得雪嘎吱嘎吱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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