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青年熊向宇芸香
芸香 走过两层天井,右边的旮旯里有一架木梯,木梯隐藏在黑暗里,几乎看不出来。这架木梯隐隐地斜着朝上长去,像一架通往云端的天梯。她的绣楼在木梯的尽头,低矮狭小,如同一个结在树上的孤独的鸟巢。一张小床;一张绣床;一把小木椅,黑色的丝线;白色的丝线;彩色却失去了光泽的丝线,这些就是她的生活。 她绣箩的底下藏着几本书。每隔一些日子,她就会潜入父亲的书房偷偷地拿来几本书。很多时候她都会恍惚,在一种死一般的寂静里混混沌沌。有了书,做女红的时候,她的心思全跑到了书上,绣花针刺了手指,她也不觉得,还要吸吮着翻开新的一页。她推开小木窗,看见一切都活了起来,时光在树梢上行走;太阳在密密匝匝的枝叶间探着半个头来;两只红色的蝴蝶在花中跳舞。 她没有名字,那个年代,一个女人,是没有资格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的。 她提笔写了一首诗,落款是“芸香”。她已经写了不少诗,都藏在一个褐色的小木箱子里。虽然父母亲都叫她丫头,可她已经把自己叫做芸香了。 母亲知道一切,她不止一次地窥视到了女儿的所为,她不知道说什么好,感到无能为力的心痛,又觉得冥冥之中是有什么定数,一切不可颠覆。 “丫头,你已经长大了,要嫁人了。”母亲幽幽地说。 她的脸颊绯红了,“母亲,我要嫁一个读书人。” 她的心里早就有了打算,这个打算一旦长成,就如同是心的一部分割弃不掉了。父亲由不得她胡来,给她说了一个个殷实的人家,可是她用绝食和寻死抗拒了父亲。父亲心灰意冷不再管她。母亲央求父亲遂了她的心愿。 这是她大婚的日子,这一年她十七岁。 她端坐在镜前,长发垂及腰间,心里藏着欢喜和恐惧。 母亲小心地给她梳头,眼里饱含了泪水。 “我的儿,你可知道宁波府有个天一阁?” “知道,天一阁是范钦所建天下第一藏书楼。” “你可知道天一阁的规矩?” “女子不得入阁;子孙无故开门入阁者,罚不与祭三次;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书橱者,罚不与祭一年;擅将藏书借出外房及他姓者,罚不与祭三年,因而典押事故者,除追惩外,永行摈逐,不得与祭。” “你还知道什么?” “我还知道,有个叫钱绣芸的姑娘一心想上天一阁读书,于是嫁给了范家,却不知道天一阁女子不得入书阁的规矩,她一生都没有上一回书阁,抑郁而终。” “你难道也要学绣芸姑娘吗?”母亲的眼泪流了下来。 “母亲,现在已经不是绣芸的时代了,况且,我嫁的不是范家。” 芸香不是绣芸,但是她效仿了一百年前的绣芸。 这个愿她藏了好久好久,上不了天一阁,她自信能上夫家的书楼。她不想再一遍遍做着女红、读着女戒,困在三从四德的条框里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重复着母亲一样低贱的人生。 她拢起衣裙,抬脚跨过门槛,绕过照壁,朝书楼奔去。衣袂卷起了一阵风,伺候的佣人被刮到了后面。“太太,你要去干什么?你还不能出房啊!” 这是婚后的第三天,她违背了新媳妇三天不能出房门的老规矩。 在书楼的门口,她被一个人拦住了。 “你来干什么?” “看书!” “一个女子来看什么书?” “女人就不能看书吗?” “女子无才便是德,女人天生就得下厨房,做女红,相夫教子。这是老规矩。” “老规矩就不能变吗?” “一万年都不能变!” 这个人是她的夫君。他脸色枯黄,身体佝偻。芸香做女孩时就知道了夫君的长相,她是一个美人,是她自己选择了夫君,选择了夫君身后的千卷藏书。夫君的话说得不卑不亢,显然,他有继承了几千年的底气。 女佣扶住她的时候,她有些站不稳,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下坠,她看见太阳一下子变成了黑色,看见蝴蝶的翅膀纷纷破碎成粉。 “把她架进房里!”一个声音冰冷地说。 藏书楼就在院子里,离她的绣房不远。这个绣房比做女儿时的绣房更暗,一盏昏黄的灯摇曳着,撑开巴掌大一块混沌。书楼里的书香从板壁的缝隙飘进了鼻孔。书楼享受着阳光,却把巨大的阴影投下来,遮蔽了她的绣房。她推开窗户,却推不开心里一片阴凉。 时光被她的针线一根根抽走。春去春又回。她有了孩子,整天忙碌在尿布中,淹没在衣食的经营里,似乎不再惦记着那座书楼。 他的夫君对他开始满意,脸上的警惕消失了,有时坐在书楼里的木椅上手捧一卷古老的残卷,露出一丝尘封的笑容。 院子里有一块空地,她执意地垦了出来。她的手是拿绣花针的手,锄头的木柄残忍地把她的手掌磨出了几个血泡,她用绣花针刺破血泡,血染了一手。管家将这一切告诉了她的夫君,她的夫君对她的行为大惑不解,报以冷骂。管家派来的伺候菜园的人被她骂走了,她吃惊自己居然学会了骂人,如同一个泼妇一样骂人。吃惊之后,更加专注地伺弄着土地。 春雨滋润了土地。她在土中播下了一粒粒种子,没有人知道她播下了什么种子,她现在有些痴痴呆呆,如同灵魂出窍了一般。 没几天种子拱破了土层,嫩苗黄茸茸的,是一切生命初始的颜色。 她笑了。 那神秘的茸苗在她的笑容里一天天成长,起初的鹅黄变成了绿,水灵灵地绿。抽条、分枝,一忽儿就长满了地垄。到五月,一朵黄花开了,像一口黄色的颜料画成的小钟,一只圆圆的蜜蜂坐在花蕊里忙活着,把花钟摇得悠悠地晃荡。晃荡着晃荡着,满地的花蕾都睁开眼睛笑起来了。起先是一缕香气,尔后是满园的香气,用手拂一下,香的波浪更加汹涌。 她的笑更浓了。像是孵出了一窝鸡仔母鸡,骄傲得飘来飘去的。 除了她的孩子,没有人敢动她的花草。 “妈妈,这是什么花草?” “芸香花草。” “什么是芸香花草?” “就是书香草。” “妈妈为什么这么喜欢书香草呢?” 这一句话可是把她心中的堤坝问垮了,眼泪从心的最深处奔涌出来,滔滔不绝地流淌。 她丢下锄头,不顾一切的要上书楼,像寻找自己丢失的孩子一样心切。忘记了这是多少次。在书楼的门口,她被管家拦住了,她看见丈夫站在书楼上,如一座大山。 “我要上去,我要上去!”她苦苦哀求。 管家嘴角往下扯,他是管家,他听从主人的吩咐,他有管理这座院子的一切权利,况且,他的主人就在楼上看着他,“你不能上去!” “为什么!”她已经是这个家的主人,但是多年来,却不能踏上书楼半步。 “你是一个女人!”管家大声地说。 “女人就不是人吗!”她祈求地望着高处的夫君,夫君的脸上有着一层霜。他冷漠地看了她一眼,走进了书房里。 她的欲望再一次被霜打了,觉得生命的树叶在一片片变黄,随着秋风的吹扫落地成泥。斜风细雨中,铜质狮头门环彻夜叩响在书楼的木门上,孤独无边;两只找错了窝的燕拍翅逃去,飞过屋檐下一方小小的昏暗的天,拖曳出一闪即逝的黑色影子。她站在窗边,幽幽地望着,视线无声地凝滞于窗角。靠在木椅上,忆起年少时秉烛夜读的情景,少年时的阳光,却不曾照进如今的枷锁。一路都是灰色,生命不知是怎样一种落幕。 她的眼眶浑浊了,不再清澈如水,却仍然有水的波纹。 六十年后,丈夫那座大山轰然倒塌了,她感觉到一种轻松,是放下了身上的重荷一样的轻松。这个晚上,她听到心底里有东西在滚动,从遥远的地方滚来,轰轰隆隆,如雷霆般似要摧枯拉朽。 第二天,草草地吃过了早饭,她坐在梳妆台前,想起十七岁出阁时母亲给她梳头,那时候她满头青丝,那是一头能开花结果的青丝啊!可是,在它的春天里,却没有结出果子,现在握在手里的,竟是一缕凋零和枯槁。 她像出阁那天一样慌乱,一样充满了幻想。 “扶我上书楼。”她大声地对孙子说。 她挽起了一个包裹,像六十年前陪嫁时的细钿。出了厢房终于蹒跚到了书楼下,不到一百步的路,她走了快一百年。她颤颤巍巍踏上了楼梯,孙子赶紧去扶。她打开孙子的手。她爬一步就要站一会儿,不是没有力气,是不忍心踏上去,她总觉得这一踏,就是践踏了什么。颤抖着爬上书楼,望见了一排排的书橱,那些书就在那里,等待着人的到来。一本没有人来光临的书应该是寂寞的,它的世界没有人打探,必将没有任何意义。她望见了那些书,这是她少年时期盼的望见;用婚姻换来的望见,这望见的心愿虽然迟了,却终于了却了。 她的眼泪掉在地板上,发出巨大的声音。 打开一个书橱,冲天的书香铺天盖地,将她一下子淹没了。 幸福如潮水一样涌来,眼泪纷飞,笑也纷飞。然后,笑和泪在那一刻凝固在了岁月纵横的脸上。她走了! 有人说是哭着走的,更多的人说是笑着走的。 她的包裹里面是芸草——书香草,那是她几十年攒下的、最好的金色芸草。 …… 这是我太奶奶的故事,写这个故事的时候,我坐在芸香阁女子书屋里,将一片片芸草放进书橱里。不远的地方,就是天一阁。我看见,天一阁人头攒动。 原载于《桃花源》杂志年第一期 作者简介:熊向宇,年生,现就读于常德市第一中学。 执行主编:陈文双 责任编辑:卢昌丹 编校:瞿丽娜 终审:谈雅丽 扫码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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